第一百二十一章 番外第03章晦暗风暴

我可以底气十足地说课本上的内容我学得很好,掩藏在每一个小小公式下的运算逻辑我都掌握得清清楚楚。然而这不够。

人生有很多事情是课本里面不曾写过的。

课本没有,老师不讲,那些本该是父母教会我的道理,在我的人生中缺席了很多年,后来竟然是倪星桥一点点教给我的。

他教会我,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不只有冲动而已。

我的克制、我的耐心以及我的温柔,都是因他而起。

人生应该是多面的,复杂的,可是在爱上他之前,我的世界全部都是残损的断面。

后来,因为他,我的这些断面上面开出了花来。如此说来,我该好好呵护他。

可是,我骨子里的卑劣偏偏让我害惨了他。

我早就知道,我以及我的家人,都是极其危险的分子。

我羞于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家务事展现给倪星桥看,小时候是不愿意,后来是不敢。

他是我唯一唯一在乎的人,我很怕他被吓跑了。可总是自诩聪明的我竟然忘了,这样的隐瞒会让他对我们这个肮脏星球毫无防备,他进来了,必然会遭受伤害。

戚美玲的阴晴不定我是早就习惯了的,从小这么过来的,她每一句咒骂之后会做怎样的举动我都了如指掌。

不是没想过反抗,也不是没想过挣脱。

只是每次想要反击时,对上她绝望的眼神和狼狈的样子,都还是会被刺痛。毕竟生了我,又养了我。可能是愚孝吧,其实我也不想孝。

但所有人都告诉我,这个家庭的不幸都因为我,我才是这一切的罪人,一个罪人,有什么资格站起来

罪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赎罪。我欠戚美玲的。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倪星桥,我可能会在她面前跪一辈子,任凭她把我当驯化的狗,打我骂我控制我。因为我是罪人。我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戚美玲说我不配有这些。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在长久的打压和否定下活得生动,至少那个时候的我真的不行。直到,我开始想得到倪星桥。

只有在倪星桥面前,我是活着的。

“姚叙”成为了一个唤醒我的暗号,他一叫我的名字,我就为他醒来。

所有我缺失的,在那一刻都苏醒过来。爱、欲望还有期待。

我开始幻想跟他私奔,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不会被戚美玲找到的地方。我要跟他拥抱接吻**。我要和他朝暮相伴白头偕老。

我这样的人竟然也开始有了关于浪漫的幻想,甚至在某一刻,觉得那些幻想就要实现了。如果,戚美玲没有出现的话。

倪星桥心思单纯,对我万般信任。

我很清楚,他最开始答应和我恋爱,是被迫的。我那么了解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于是,我开始示弱,开始故意让他感觉我的不安————但这不安,的确是真的。

只不过,很多情绪我明明能轻松掩饰的,可在那个时候为了博取他的同情,我演得格外逼真。我就是这么恶劣的一个人。果然,倪星桥舍不得我难过。

我一面用这样的手段留住他,一面以此来证明他对我的在意。

我温柔疼惜地抱着他时,骨子里渗出来的却是足以害死他的寒气。

我对他说我有多爱他,可我的爱,处处带着毒。我在汲取他身上的温度来暖化自己,当我的体温接近常人时,我以为我们能长久地去过正常的生活了。

然而这一切,都被戚美玲的一声嘶厉尖叫打破了。那一刻,天知道我有多恨。我真的想跟她同归于尽算了。

04

绝望是什么啊?

绝望就是你原本就吊着的一口气,突然之间被一拳击散了。

就是让一个濒死之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在乎的东西被损毁。

戚美玲太清楚怎么能让我绝望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一看什么 都像在看魔鬼。

但我真的经历过。

按理说,从小被戚美玲扼着咽喉长大的我应该早就习惯了这癫狂的世界,可是当她一巴掌打在倪星桥脸上时,我仿佛眼睁睁看见她一刀劈裂了我单薄的精神结界。

原来人的理智和精神真的只是一根弦,有人的这根。弦弹性有余张弛有度,但有的人,他的这根弦只需要轻轻触碰一下就会断裂。

而戚美玲,是生生斩断了我的那根弦的。

那一巴掌,打得我魂不附体,看着倪星桥印着她掌痕的脸,我的肉躯都被轰炸得四分五裂了。

我不仅自己活得一塌糊涂,连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戚美玲说得没错,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那天的混乱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尽力去拼凑那些片段,我始终没法按照完整的时间线去将其一一复原。

想不起来全貌也好,糟心的事,想它干嘛。

我只能记得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想跟她一起死的, 可是当我回头看见站在那里的倪星桥时,我又舍不得

我这辈子唯一想得到的,仅有的盼头。

戚美玲总说我该死,可既然我都被生下来了,凭什么我就该死呢?

死也行,但起码让我至少满足一次吧。

我跟戚美玲对峙,她杀红了眼,我也彻底不对她抱有什么幻想了。

别人的母亲是母亲,我的母亲,视我为仇人。那就彻底反目成仇吧,我们也都痛快些。

后来我想,其实不如那天我们都死了,如果死在那个时候,倪星桥或许后来能过得稍微好一点。

只可惜,我到底还是个自私鬼,为了满足自己来这 人间走一遭唯一的心愿, 苟活下来的时候庆幸又狂热。

我不管不顾地逃,以为能逃到世外桃源。

可那时候的我到底还是个愚蠢的笑话,自以为是、自作自受。

我以为那天起我就摆脱了戚美玲,可我明明应该想到的,只要我们都还活着,我就摆脱不了她。

有过那么几天安生日子。

爷爷以前偷偷给我的零花钱和压岁钱都被我攒下来,原本是打算用来给倪星桥买各种节日礼物的,却没想到在那个时候救了我一命,让我能租个脏乱差的群租房,好歹有了落脚的地方。

那短短几天,是我难得快活的日子。

躲在那里,每天期盼倪星桥的到来。

就像寒冷冬夜的行路者期盼每天的日出。

那个时候,我的很多问题就已经开始显现了,只不过我还没有意识到。

我只要睡着就会做梦,但凡做梦就是噩梦。

我时时刻刻在梦里被戚美玲纠缠,她有的时候只是看着我笑,有的时候一刀一刀往我身上扎。

梦醒的时候,我不会觉得松了口气,没有“还好只是梦”的感觉,相反的,我当它是预言,总觉得那,些梦里的画面迟早都会成为现实。

噩梦纠缠我,索性我就不睡了。

只有倪星桥在的时候,我抱着他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我喜欢抱他,喜欢亲他,也尝试着把那天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我想彻底地拥有他,在他身, 上留下痕迹,在他身体里留下气息。

我好像在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我们都还真实存在着。

我想是攀附在他身上生长的藤蔓,根已经烂了,为了不被他嫌弃,伪装出鲜活的表象来。

我疯狂地想占有他,可那个时候的他,有一些异常,我却没能及时发现。

归根结底是我的错。

我错在只看到了自己的痛苦,却忽略了我带给他的伤害。

我的爱是该被质疑的,那或许根本不配被称为爱,只是贪婪的索取、无耻的欲望,自私到了极致。

05

以前我经常会想,不知道哪天、因为什么事,我会撑到极限,再也撑不下去。

但想象终究只是想象,当这天真的到来时,我发现我根本无力承担任何事情了。

再次看到戚美玲的时候,我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甚至根本没办法思考。

我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

为什么她如此阴魂不散?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人生被搞得一团糟,她不想让我活,我就没法活似的。

我本以为这一次终于能摆脱她,却发现,我从来都,没能逃出她织的网。

我是什么啊?

我就是个可笑的、可悲的猎物。

那一瞬间,我前所未有的绝望。

她的存在就像一只凶狠的手,时刻扼着我的咽喉,我彻底慌了,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跑也跑得很混乱。

戚美玲很清楚怎么对付我,她只需要在我心绪不稳定的时候告诉我是倪星桥带她来的,我一一定会发疯。

像她一样发疯。

不可否认,当我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 脑海里出现了他们碰面的场景。

那个时候我很确信这个场景真实发生过,却没办法想起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可能在那个当下,我已经不对劲了。

我来不及思考,也没有能力思考。

我悲哀着自己的命运,也嘲笑着自己的命运。我跟她扭打起来,她手里的刀几度要划破我的喉咙。

后来我活着跑走了,可那活,其实还不如死。从我跑出去开始,她的影子就再没离开过我的世界。

那天我跑走,疯了一样,在入秋的街头逃命,可能路人只看到一个男生发狂地往前跑,可对于我来 说,有个恐怖的鬼影在紧紧跟随,我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戚美玲的脸。

在逃跑的时候,我是真的有那么几个瞬间着了戚美玲的道。

不是不信倪星桥,只是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我像个快被风吹散的云,迫切地需要用什么来维持自己的形状,而那个时候,我能抓住的就是对倪星桥的执念,我靠着那股执念,短暂地撑下来,暂时没被风吹散。

那天晚上我躲到了桥洞下面。

初秋的夜晚,干涸的河床,四下无人,都是风。我瑟缩在黑暗中,微弱的月光照不到我的身上。我紧闭着眼睛,思绪混乱,脑子里无数的声音在嚷嚷,我根本听不清都是些什么。

好多次,我以为自己的头会就这样炸开。

后半夜,我脑子里的那些声音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它开始变得空旷,无声无息,而我用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我是谁。

说来很没出息,我大哭了一场。

怨天尤人是懦夫的行为,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连普通地活着的资格都没有。

果然,这世界从来都这样不讲道理。

我躺在那里,哭够了,也心灰意冷了。

再想起倪星桥,想起戚美玲的话,她说是他带她去了我的出租屋。

当时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极力嘶吼,让她闭嘴。

那个瞬间我处在被她刺激的崩溃中,心底生出了恨意。

可平静之后,我知道,那恨意归根结底不是对倪星桥的,而是对戚美玲。

我能恨倪星桥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就算直接来剜我的心,我都不会恨他。

只是,我得找个理由拴住我的这口气。

冷风中,我闭上了眼,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明天我能醒来,得去问问他。

是也好,不是也好。

得他亲口告诉我。

我没有惦念了,只这么一个心结。

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那是戚美玲故意说的,倪星桥再怎么天真,也不会以为我回去是最好的结局。可人不就是这样么,得有个念想,不然就活不成了。

而恨,比爱更长久。

我要恨他,就像爱他一样。

我凭着刻意为之的恨,苟活了下来。

06

我从小就明白,人是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的。

只是我没料到,后来想跟倪星桥说上一句话都成了奢望。

我心里很清楚,戚美玲对我说的那些只不过是为了逼我就范,为了彻底打消我逃离她的念头。

她希望我的一切期待都灰飞烟灭,希望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人爱我、没人和我站在一起。

我用一个晚上,想明白了这件事。

但是,我也必须去向倪星桥求证,要他亲口告诉我,不管山崩还是地裂,他都勇敢坚定地站在我身边。

所以,当我醒过来,第一个反应是:我真的还活着,而第二个念头就是去找他。

那可能是我彻底崩溃前,最后一段清醒的时光了。我挣扎着从桥洞下爬上来,浑身都疼,还有耳鸣。去找他的路。上我也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久前还穿着校服骑着单车,和我的心。上人穿越树荫去学校。

而眼前的我,却已经落魄狼狈得像个被拋弃的流浪汉。

世间万物都是如此的瞬息万变难以捉摸。

我仿佛步行了万里路才来到倪星桥家楼下,原本熟悉的小区变得陌生。

我躲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等他,想看看他,想和他说说话,想对他说戚美玲太可笑了竟然以为这样就能挑拨我和他。

可是我一直等,一直等。

直到我猛然看见一个噩梦般的身影出现在倪星桥家楼下。

戚美玲幽魂一样,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又好像看到了她青面獠牙望向我。

我听不到她的声音,却又仿佛听见她在我耳边声嘶力竭。

她手里什么都没拿,两手空空站在那里,可是我,却好像看到她手持利刃,随时都要向我扑来。

小时候倪星桥心血**要看鬼片,自己害怕就拉上了我,那时候,厉鬼出现,他吓得往我怀里扑,我搂着他嘲笑他,说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鬼。

可是现在,我被厉鬼缠上了。

我总想当英雄。

做不了别人的英雄,至少可以为自己而战。可现实却是,我连一个戚美玲都应对不了。

只是一瞬间的工夫,这些年她咒骂我的话一股脑往我耳朵里扎,尖锐,刺痛。

我以为自己都习惯了,可当它们一同袭来,我还是没有招架的能力。

我一直后退,然后被扼住了咽喉。

那天我是如何落荒而逃,我自己是不知道的,但可以想象,任凭路边谁见了我都以为是个发狂的疯子。

那时候我就应该被送进精神病院的。

大概就是那天开始,我几乎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听见、感受到戚美玲。

她好像一直都在我身边。

十几年里,她对我充满了怨恨,她把自己一切的不幸都归咎于我的出生,以及,后来我劝她离婚。我是懦夫,她也不是生活中的强者,我们俩这十几年,没一个正常人。

从前,她对付不了伤害她的姚振海跟翁瑶,于是转而刺杀相较于他们更弱势的我。

她的迁怒于弱者,让我觉得她比我还可悲。

我在她的贬低和责骂中长大,自然而然顺应了她的意思,长成了她脚下的苔,她随便碾碾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么说来,其实我比一条狗都不如。

也难怪她会发狂,一 直受控于她的宠物竟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想逃脱,还想另寻主人,似乎她没手刃了我就是恩赐了。

我又一次逃跑了,这一回,我躲在一个废弃的危楼:里几天都没出来。

很奇怪的,我每天蜷缩在那里看着日升月落,不吃不喝竟然也没觉得饿。

只是,当我再次在一个深夜走出来,觉得自己抬头看月亮的时候,于心有愧。

多看那洁白的月亮一眼,都觉得脏兮兮的我玷污了它。

在那一一刻,月亮是倪星桥的隐喻,我想他一下,都是脏了他。

07

很久之前我就听人说过,一个人往往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恐惧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当我恍然醒悟,发现我担心的、恐惧的,确实发生了。

逃走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很难不把自己想象成过街老鼠,没人对我喊打,可又好像人人对我喊打。

我走到哪里都没办法摆脱戚美玲的幻觉一是的 ,我知道那是幻觉,可我就是克服不了内心的恐惧,没办法面对。

我经常刚刚入睡就惊醒,也经常前一秒还好好的后一秒就看见戚美玲笑着对我说她杀了倪星桥。

对我来说,伤害倪星桥是更没办法容忍的。

我无数次扑向她,可每一次,都是幻觉,她并不存午。

时间久了,现实和幻觉对我来说已经变得界限模糊,我无法确认自己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中。我几次到学校附近打转,几次蹲守在倪星桥家楼下。

可是我看不见他,等不到他。

我猜想,戚美玲一定会去纠缠他,我得保护他。可绝大部分时候,我自身难保。

混乱了好一阵子,每一一秒钟都很煎熬。

我甚至有几次站在川流不息的街边时想着干脆冲出去,可难得的清醒时间里我又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再给别人添麻烦。

我跑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什么都没带出来。死不成,那就得想办法活下去。

我短暂地打零工,日结工资的那种,混混度日,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些日子里,我自由却又不自由。

我买了纸笔,想写信给倪星桥。

可是写到一半,我泣不成声。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才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伤害,我是他一切糟糕经历的始作俑者。

每为他写下一个字,我都觉得羞愧难当,我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去他面前跪下来恳请他的原谅。

可我发现,我已经走不到他身边了。

之后几次去倪星桥家附近,都看见戚美玲守在那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但我真的没办法再面对他。

我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我有多胆小懦弱,当生存成 了我唯一的目的,好像其他的一切都被我舍弃了。后来很多年里,我因为自己当初的软弱懊恼到彻夜失眠,几度自残。

人生真的没有回头路可走,当初明明有机会再反抗一下,可那个时候的我却只顾着逃。

我骨子里的卑劣让我觉得,自己确实配不上倪星桥的爱。

有时候我也有些过分天真。

倪星桥读高三的那一年,我还在做梦。

因为害怕戚美玲,加。上自己的状态实在糟糕,我就总想着,等我恢复一些,我就去找他。

可等着等着,等来的却是医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进医院的,关于那段经历的记忆完全空白,只知道当我某天醒过来,我已经在那里了,坐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窗户都是封着的,像牢房。

那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杀掉了戚美玲,被抓来坐牢了。

可是后来,医护人员的到来让我知道,我没杀人,也没伤别人,我伤的是自己。

可能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 上的发病,在深夜的街道上,我差点掐死自己。

后来我从医护人员的口中拼凑出了一点关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大概就是我发疯,有人报警,后来我被接到了精神病院。

当我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时,前所未有的绝望。我那么恐惧成为戚美玲,可我最终还是变成了她。和她一样的疯子。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遗传,还是因为后来遭遇的这些。

我只知道,我也成了令人憎恶的家伙。

没人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稀里糊涂就走到了这里。

我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

其实这里的人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我好一阵子,再恍惚一阵子,记忆力越来越差,对各种事情的感知能力也越来越差。

有段时间我是真的觉得自己该一死了之,于是一边 想着怎么寻思,一边又想着,应该把欠医院的钱还了再死。

我还想到倪星桥。

他肯定不愿见到这样的我,我就这么出现,他怕是会被我吓得转身就逃。

所以就算我死前想见见他,也不能让他看见我。 我每天躲在病房的角落给他写信,可是一封都寄不出去。

不是没人帮我寄,是我不打算寄。

他高三,我还记得。

过了这么久,他的生活应该稍微恢复平静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掀波澜。

他已经被我害得很惨,我不能再把他往深渊里面曳。

08

对于很多人来说,“精神病院”只是一种想象。它混乱又疯狂,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对于这世上绝大部分人来说,那是一一生都不会有交集的地方。

然而,那是我日常生活之处。

刚去的那段时间我状态很糟糕,后来明显开始好转,可好转了,却让我觉得更加煎熬。

当我跟那些疯癫的人并无二致时,我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痛苦之处,因为不会对未来充满期

可当我逐渐活得像个正常人却又不得不每天面对那些无法左右自己意志的人时,才更真切地明白,我可能真的没有未来可言了。

在这里的人是没有尊严的,来过,即便以后走出 去,那种印记也会跟着自己一辈子。

所以,当医生说我可以办理出院手续时,我非常抗拒,我甚至恳求他,让我在这里躲一辈子。

可后来我还是走了。

窗外的阳光晃了我的眼睛,让我突然想起在不久前的那个夏天,有一一个男孩子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他穿着校服,打着哈欠,向我抱怨上学时间太早了。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我的大脑像是被清空了,直到这一刻我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我要去见他。离开医院那天,我直奔安城一中。

可那时候我只看到校门口的红榜,然后才从门卫口中得知,高考早就结束,那些曾经在这里笑过闹过的家伙们,已经陆续前往了全国各地。

只有我,留在一年前。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在红榜上找到了倪星桥的名字

真的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从前那么近的人,如今变成了“金榜题名”的红纸上写着的三个字,熟悉又陌生。

我用目光反反复复地抚摸那三个字,可总觉得只要稍微一挪开视线,它就又变得模糊了。

这是我的问题,在生病的这些日子里,我不停地吃药、打针、治疗,可这治疗,让我的大脑和身体都逐渐生了锈。

有时候,我都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

一开始我还挣扎一下,后来索性认命了。

离开安城一中之后,我路过了“青睐”。

难得的,“青睐” 没开门营业,我驻足门前,从窗户往里面看,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倪星桥,那个时候,他身边坐着我。

不过就一年的工夫,世界都颠倒了。

我坐在“青睐”门口,突降大雨,把我淋了个透。

倪星桥去了山城大学。

我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走了没,就回到我们曾经一起长大的小区,想碰碰运气,没准儿能遇见他。

我不敢直接去他家敲门,那个时候的我人不人鬼不鬼,我实在不想被他看见这样的自己。

提着简单的行李,在他家楼下转了好几圈。

倪星桥我没见到,但看见了以前的邻居们。

那天我穿着离开医院时医生送我的一套运动服,因为我当时实在太瘦,压根儿撑不起来。

头发梳理过,胡子也剃了。

但之前的一场大雨之后,我又看起来像个流浪汉了。

那些从前看着我长大的邻居们,我从他们身边路过他们都没认出我。

他们坐在小区的活动区椅子上闲聊,我就在他们的附近,听见他们说:“姚家那套房子我看挂出来要卖了,最后这钱也不知道落在谁手里。”

另一个人说:“不好说,不过姚叙那孩子命是真苦,有那样的爸妈不算,小小年纪还疯了。”听到他们的话时,我突然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袭上来。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知道了,倪星桥是不是也知道了?

我僵在那里,听着他们说着同情我的话,可对于我来说,那些话无异于杀我的刀,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个疯子了。

之后,我落荒而逃,想逃到一个没人知道我是个疯子的地方。

最后逃来逃去,好像也没有意义。

因为真正拴住我的,根本就是我自己。

09

我开始尝试追根溯源,想看看我这滑坡似的人生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可是,很多时候我连回忆的能力都丧失了。

那阵子我很苦恼,也很踟躇,卖掉了爷爷留给我的房子,一部分钱还给了医院和一直照顾我的医生,另一部分钱存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我知道,以我的情况,往后只会越来越难。我不会有从容的寻常人生了。

我几乎没在口袋里留什么钱,于是继续打零工。我很无耻,在干着犯罪的勾当,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别人开口承认我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努力让自己的每一天都保持平静,干些日结工资的体力活,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我省吃俭用,计划着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赶去山城见一见倪星桥。

那个时候,和倪星桥见面成了我唯一一的精神 支柱。很多时候我不确定他还愿不愿意见我,也不确定再见面,我们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其实希望他恨我,恨比爱长久。

我太久太久没见到他了,缺席了他一整个高三生活,照理说,这应该是最印象深刻的一年。

我的记忆渐渐开始有些恢复,我开始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一些约定。

我们曾经相约在高考之后一起出去旅行,也曾经相约一起去山城读大学。

倪星桥是赴约了的,他以很高的分数进入了山城大学

其实,这就能证明他还记得我,可是那个时候的我迟钝到没有反应过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生病的近一年时间里,我的身体和大脑一起生锈了,心也一样,它只能记得一一个名字,仅此而已

后来有一天,我在一个地下通道遇见一个人。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穿着干净体面,他站在地下通道十分沉醉地演奏小提琴,有过路的人偶尔会往他的琴包里放些钱。

那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免费的却震撼的演奏会。我蹲在他的对面,完完整整地听完了一首又一首曲

到了夜晚,老人家收起琴笑着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喝

他眉目慈祥,让我想起了爷爷。

我跟着他去便利店一人买了一罐啤酒,两人就坐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他问我在愁什么。。

我说愁生活,愁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

老人家笑我,年纪轻轻怎么就迷路了。

他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很混,跟家里闹,跟爱人闹,后来大家都不搭理他了,他突然发现混得没劲?。

他告诉我,他能了解我的那种空虚,是因为心里没有了根。

他摸了摸自己的琴,说这是他老伴的,前两年老伴去世了,他就天天背着这把小提琴到处走,总觉得还能遇见她。

我突然想起倪星桥,我说我爱的人可能不想再跟我遇见了。

老人家喝了口酒笑着说,谁知道呢,你不去见他,怎么知道答案呢?

其实我很清楚,我早就下定了决心要跟随倪星桥去山城,所谓的犹豫、迟疑,不过是因为自己太过卑劣而感到心虚,一种无力的掩饰罢了。

那天晚上送走了老人家,我一个人醉倒在了路边。第二天,我头晕脑胀地去了火车站,两手空空地踏上了前往山城的列车。

火车缓缓驶出月台的时候,我开始幻想一个平行时空

如果真的有平行时空就好了,在那个时空里,我跟倪星桥不会有这么多糟糕的纠缠,我们会陪伴着彼此度过难熬又珍贵的高三时光,然后再陪伴着彼此从安城一路向着南方去,最终抵达新的世界。

那是一条铺满鲜花和繁茂绿草的道路,充满了爱和希望。

充满了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10

山城对于我来说是一场梦。

身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我很清楚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我跟倪星桥的全部约定,也在我离开校园的那一刻被彻底毁掉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去幻想。

我想象着自己跟倪星桥以什么样的姿态走进山城大学,开始一场比我想象得还美好的人生。

我们的大学生涯,平静普通但又意义非凡。然而,不会有了。

有的只是我没有犯病时的一场接着一场的幻想, 幻想终有破灭的一天,这我比谁都明白。

但我还是来了。

当我一身黑衣站在山城大学门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一个地方是有着强烈愿望的。

从小到大,除了想得到倪星桥之外,我对一切都没什么兴趣。

我甚至对活下来这件事兴趣缺缺。

可当我看着那些堆满了笑脸和期待的人走进那所大学的校门时,我意识到,我有多渴望走进去。

但我也清楚,我之所以想来,也只是因为倪星桥。眼前的世界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像是我记忆里的春节,大家都充满了朝气。

但一条小路之隔的我却死气沉沉,犹如地狱冥使,带来的都是灾难。

我在那里站了好一阵子,也想过,就要好了。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离重逢也不远了。偌大的校园,到处都是人。

可没关系,校园再怎么大也不会有世界大。我都在这世界流浪过一场了,还会怕什么。可话是这么说,人生依旧不可控。

出院,加上离开安城,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想起戚美玲了。

尤其是踏。上山城的土地之后,就好像过去的噩梦都像翻书一样,翻过了一页,而新的一页,空气都是被洗刷过的。

然而,现实告诉我,我从来都没有真正逃脱过戚美玲的控制。

当保安过来和我说话,我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声音却好像从遥远的山谷传过来,之后我一阵耳鸣,恍惚了一下,再回过神的时候,竟然又看到了戚美玲。

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是幻觉,就像之前无数次看到她一样,如今的她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可是,理智总是很快被打败。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不得不开始面对戚美玲的阴影可能会跟随我一辈子的事实。

这真的很让人绝望。

我逃离了山城大学,那一次,我离倪星桥已经那么近了,却还是走了。

我跑到山脚下,在那里坐了整整一晚。

第二天一早,恢复了些,我徒步上山,在中午的时候,抵达了山顶。上的寺庙。

寺庙不大,人也不多。

我站在寺庙门前,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试图像书里的人一样,寻一个充满智慧的僧人为我解惑,可是,我目光所及的僧人都在从容自得地做自己的事,我踟躇一番,没忍心叨扰。

但那一个下午,我买了三炷香,来到佛前拜了拜。我虔诚地跪在那里,闭着眼睛,什么都没求,只感受那短暂的内心的平静。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也从没想过这世界究竟有没有神佛。

但我很清楚的是,在这一刻,我所有的狂躁、不安、痛苦、挣扎,都被收在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里。这间寺庙给了我片刻的宁静和安稳,代替倪星桥,成为了我暂时的港湾。

离开寺庙之前,我遇到一个卖护身符的大婶,大婶拦住我的去路,让我买一个,保平安。

我看着她晒得黝黑的脸,还有略有些粗糙的手,没说话。

倒是那大婶,突然问我:“孩子,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最终我也没买她的护身符,但她塞了一一个在我的手心里。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一 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向她鞠躬道谢,然后下山。

下山的路上,我耳边一直回**着她的话,我知道自己本该豁然开朗的,但无奈,却觉得前路更加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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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如梦幻泡影。

原本我以为到了山城我就能好起来,找到倪星桥,该说的、该问的,我们之间永远都不应该有隔阂。然而,他开学没多久,我再次发病。

这次几乎没什么征兆,我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但相比于上次,我也算是有了经验,只不过这经验没几个人想拥有。

我察觉到自己情况不妙的时候就去了医院,那时候我在山城还没找到工作,只有一个每周付房租的简单住处。

也好在房子是周付,否则我又会损失一笔钱,因为这次,我又在医院住了好长的时间。

如果说当初在安城,我还抱着好起来去见倪星桥的期待,那么在山城这次,我的这个期待被彻底磨损了。

安城不如山城经济发达,各方面条件也都比不上。因为之前卖了房子,手头的钱足以支撑我治病,而山城的医疗条件也远比安城好。

但是,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毁灭的过程。在安城的时候,我经常神志不清,回过神的时候想不起之前都经历了什么。

但医生和护士都在很大程度上给了我好起来的支持,他们对待那里每一个疯疯癫癫的病人,都是关怀的、平等的。

我在山城的境遇,和当初大不相同。

我很少能遇到医生,除了我发病被送去强制治疗的时候。

很悲哀的是,我这次发病的时候,是能感受到痛苦的,我能清楚地知道,被按在病**进行电疗的我有多让人恐惧,有多没有尊严。

但我也清楚,这是不得已的治疗手段,然而当某一天,我听到几个工作人员聚在一起聊我电疗的过程有多可怕又可笑时,艰难构筑起来的世界被一拳击碎了。

不止如此,在那里的日子,我听到数不清的训诫。精神病人是家庭的累赘。

精神病人是被社会抛弃的杂碎。

精神病人没资格将权利。

精神病人也不该向别人索要关爱。

精神病人只要不死,就会遭受别人的白眼和非议,让别人避之唯恐不及。

我静静地听着,全都刻进了心里。

那些人用各种方式让我们安静、安分,一开始我还能告诉自己,不要听那些话,我会好起来,然后去跟倪星桥见面。

他成了我好好治疗走出去的唯一念想。

我把所有的痛苦和想念都写在日记本里,可是后来,我的那个日记本也不见了,直到后来我离开这里,也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我以为我能一直保持坚定,可时间一久,难免不受影响。

我的病情没有好转,钱大把大把地在花。

我好起来的日子遥遥无期,我见倪星桥的日子也遥遥无期。

有一天,一个病友阿姨问我来了多久了,我说不知道,在那里很难有时间的概念。

她说她待了二十多年了,来了就走不掉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个地狱。想过离开,可是我也没有离开的资格。

慢慢的,心智被磨损,那些我努力堵住耳朵不想听进去的话,全都找到缝隙钻进去了。

我是个废人。

永远都不会被人接纳。

我就该烂死在这里,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日复一日,我看着天晴了又阴。

我开始想不起来倪星桥的样子,因为我似乎根本没有好好看过他长大之后的模样。

度日如年,我仿佛在这里过完了一生。

很多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永远都出不去了,可后来突然有一天,院长换了人,我们所有病人被重新评估,调整治疗方案。

可那个时候,我已经心如死灰了。

被摧毁的城市想要重建没那么容易,更何况是个原本就地基不稳的城市。

我看着满地的碎片和灰烬,即便在走出医院的那天,也没觉得天晴了。

我永远都记得,我是个废人,只要不死,就是累赘。

那种想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就像洗不掉的纹身,好像走到哪里别人都能看出我是个精神病。我对人群躲闪,开始闭口不言。

我来到山城大学附近,却再也不敢踏进去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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