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向文成从福音堂里往外走时,看见教徒们正在准备进餐,几屉米面馍馍不下笼屉,就在院子里一溜排开,蒸汽扑上人们的胸、人们的脸。从前向文成听梅阁说,受洗这天教徒进餐吃米面馍馍,只在圣诞节时教徒们才吃白面馍馍。现在米面馍馍在笼屉里冒着诱人的香气,两口大锅里,粉条豆腐菜正滚开着。菜熟了,厨子正把点着火的劈柴从灶膛里撤出来拿水泼灭,灶里的余火仍然灸烤着锅底。教徒们手托空碗,兴致勃勃地等待厨子为他们分菜。

受洗后的梅阁在下处又换上她的樱桃新袄,然后她到门口送向文成一家。她那精湿的头发还打着绺儿贴在脑门儿上。她恋恋不舍地和他们告别,就好像这将是一次久别。虽然就在当天,他们还会在笨花见面,可在梅阁的心目中,她自己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梅阁。现在和向家人告别的是从前那个旧梅阁,那个旧时的梅阁距离向家,也包括距离她自己,已经很是遥远。

向家一行人出了福音堂,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梅阁,他们看见有两位教徒正将她挽回院里去吃圣餐。

向家人离开福音堂,没有立刻出城回家,他们要到向家自己的花坊——裕逢厚去做客。有备在土岗上送走他的几位“犹太”老乡,也和家人一起去看他的二爷爷和小奶奶。向家人称呼向桂的二太太小妮儿,前边都挂“小”小一辈的人管她叫小婶子,小两辈的人管她叫小奶奶。对这个稍带贬意的称呼,小妮儿采取听其自然的态度。她想,小就小呗,反正我也变不大。再说她的名字就叫小妮儿,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也还说得过去。笨花人也有一直叫她小妮儿的,那是个外姓人。外姓人爱闹,小妮儿也不恼,全笨花人知道小妮儿的好脾气。向家人更知道小妮儿的脾气好,他们愿意取裕逢厚看望他们的叔叔、爷爷,也愿意看望他们的小婶子、小奶奶。

福音堂离裕逢厚并不远,走下那个黄土高坡,走过一条叫斜北街的街道,就是兆州西街,裕逢厚坐落在西街上。说是去裕逢厚,但向桂这时不住裕逢厚,他已经搬了新居。随着裕逢厚的发展,向桂的居所也在发展。他在紧挨花坊不远处又要地盖房,为他和小妮儿建造了一套新宅子。这所新宅子的规模可观,远远胜过了笨花的房子——他闹了一所小绣楼(儿)。

向桂在县城盖绣楼,不同于在笨花盖新房,他不效仿北方的格局,只按照南方的形式,确切说,他效仿的是宜昌曹家大院。曹家在宜昌城内属首户,那次的兵变,就是曹家惹的祸。曹家的老爷子过五十大寿,流水席吃了两个月,每天赴宴的人就有上百桌,戏班子换着唱,祝寿唱戏就在曹家那个带绣楼的院子里。向桂去看热闹,见曹老爷子不断站在绣楼上向楼下发话,他今天穿狐皮长袍,明天穿水貂领子礼服呢大衣,头戴土耳其大礼帽。当时住在曹家附近的十三旅士兵六个月不发饷,曹家却如此张致。兵们红了眼,先抢了曹家,又抢了街里的商家店铺,酿成了一次著名的兵祸。但曹家大院的气派却在向桂心里扎了根。尤其那座绣楼,成了向桂朝思暮想的“样板儿”他暗想,将来他要是再盖宅院,也要盖座绣楼,盖不成大的,就盖座小的。后来裕逢厚发展了,向桂就要实现他的愿望了。动工时,他不和远在南方的向喜商量,只避重就轻地和向文成打了个招呼。他说:“文成啊,咱成里的房子窄狭了,你叔要盖两间房(儿),你看不看的吧。”

向文成想,叔叔要盖两间房,莫非做侄子的还能阻拦?可向文成不傻,他知道叔叔要盖的决不是两间小房。如果真是两间小房,何必非要同侄子打招呼不可?再者,叔叔说“看不看的吧”这话里更有文章。大凡人做事时,冲你说“看不看的吧”那是在告诉你:最好不看。后来向文成和同艾探讨这件事,同艾也说,老二处世本不是个躲闪的人,老二要是一躲闪,里面就有故事。向文成和同艾都猜出向桂盖房胸怀远大,可谁也没料到宜昌曹家大院的绣楼会是他的样板。不久,向文成“无意中”还是看了向桂那“两间小房”向文成一看,心里就惊叹道:我娘呀,这不是宜昌曹家大院的绣楼哟!当然,向桂的绣楼比曹家大院规模要小,但形式结构包括雕梁画栋都分毫不差。砖刻上的“大八宝、小八宝”木雕上的韩湘子、吕洞宾,都是向桂派当地雕工赴宜昌做过暗访后回来雕制的。一开始雕工对此很犯愁,他们说从来没有揽过这样的活儿。向桂就给他们打着哈哈说,你们说天下哪里的雕工最伶俐?还是得属咱兆州。要不然古时候鲁班修桥就定在咱兆周呢,那是看上了兆州的能人。莫非我这点活儿,还能难住咱兆州的师傅。开凿吧,赶明儿我派人去衡水拉好酒,咱不喝宁晋县的“泥坑”了,咱喝衡水的老白干。向桂一鼓动,雕工们一使劲儿,像不像三分样,成功了。

向桂住上了新式绣楼,自己也不断更换行头。这个时期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从天津购制,他看不上石家庄和保定的裁缝。小妮儿的衣柜皮箱里,也不时增添着新内容。但小妮儿不似向桂,她住在绣楼上很不习惯,佯装头晕说她不愿登高,还说她闻不惯油漆味儿,她净在楼下和用人呆着。新衣裳她也不穿,让她到天津烫头她也不烫。为小妮儿的打扮,向桂倒真动过肝火,他在绣楼上吼着小妮儿说:“怎么你这副穷性子就是教化不好呢!”小妮儿也不还嘴,偷着掉泪,过后的妆扮还是如同以往。

向文成领着家人来到向桂的新居门前,一个新来的门房老头不认识他们,不让他们进门。老头儿看着向文成其貌不扬,乡下人进城一般,便大模大样地问:“哪村的?”

向文成说:“当块儿的。”他故意不说是笨花的。

老头儿说:“有事到柜上去吧,柜上专有人接待。”

向文成说:“我们想见见向经理。”

老头说:“那可不容易。”

向文成说:“不易我们就站在这儿等吧。”

看门老头儿猛然看见一副城市学生打扮的取灯,说:“这位小姐是哪里来的,怎么和别人的打扮不同?”

取灯走到向文成前面对老头儿说:“怎么不同,你们这儿以貌取人呀!这是我大哥,这是我嫂,这是我侄子。你们经理是我二叔,快去禀报吧,就说家里人来看他了。”

正在这时,绣楼上忽然有个人影晃动。有备眼尖,先看出那是小妮儿。他对家人说:“那那不是俺小奶奶哟。”

小妮儿也看见了向家的人,她捋捋头发赶紧往楼下跑,跑着又没有人称地喊:“快来吧,文成他们来了!”她显然是在叫向桂。小妮儿跑下楼,从一个月亮门里闪出来,快步走到家人跟前。刚才她大概听见了门房和向家人的对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看门人说:“大伯,都是家里人,往后记住了吧,要不经理该说你了。”小妮儿说完,门房给向家人道了歉,说,他刚来几天,对家里人不熟,就原谅他吧。向文成说,这次不算,以后要再说不认识就不够乡亲了。

小妮儿带家人进大门又进月亮门儿,月亮门里是花园。花园虽小,向桂也还设计了许多小景致:曲径通幽,飞云叠翠,荷花鱼池鱼池里还矗立着三个石头罐子,上面刻着“三墰印月”几条红鲤鱼正围着石头转。现在刚入冬,花草已衰败,只有菊花正应时,两排瓷花盆一盆挨一盆地一直排到楼梯。楼梯的油漆正新。向文成一行踏着新鲜的楼梯上了楼,向桂从门里迎了出来。

今天,向桂刚修剪过的黑胡子很整齐,刚梳过的背头很亮地抿在脑后。他身穿一套棕色花呢西装迎接他的家人。向文成看着眼前的叔叔想,好一副经理派头。

向桂把家人让进屋,便冲着楼下厢房喊:“刘嫂,刘嫂,上茶,上茶!”可以听出,向桂的喊刘嫂,是竭力模仿着外路口音。取灯就有些要笑,她听着向桂这四不像的口音想,我正学笨花人说话哪,他倒“撇”起来了。兆州人管模仿外路人说话叫“撇京腔”

小妮儿听向桂招呼用人上茶,自己赶紧又下楼去了,她觉得面对家人,她应该亲自去料理一切。

向文成见过这绣楼的外貌,却不曾进过楼里。向桂见向文成站在当屋四处打量,就先把他让到沙发旁说:“文成,都坐沙发吧,我早就主张笨花家里也设两套沙发,当时你不让,怕你爹说。其实,如今场面上的人家哪有不设沙发的。你爹呀,误事就误在本分这两个字上。你知道他王占元下台回天津的时候,光盛现大洋的箱子有多少口?还不包括珠宝玉器——有一百多口。这山也似的财帛,经谁的手收敛的,经你爹的手。可你爹呢,整天两袖清风的。有一回在城陵矶,一个湖南朋友送给他两筒茶叶,他倒是收下了。人家走了,我打开一看里头不是茶叶,是满满两罐子钞票。那物件轻,分量和茶叶差不多。我说,哥哥,这不是茶叶。我满心高兴地递说他,他接过一看,把铁筒盖子啪啪一扣就交给我,非叫我去追人家不可。为什么追?他叫我退给人家。你爹说话容易,我这脸上可挂不住。你说抱着两个铁筒子去追人,我这脸往哪儿放呀。没法子我把铁筒交给了甘运来,甘运来不敢不去。去了,给人家了。可从此,谁还敢给你爹送礼呀。没有外项收入,光吃他那点死饷,说是旅长,少将,月薪八百两,那花项可大哩,好,东一摊,西一摊这当着取灯说话哩,你叔叔我说话不比你大哥那么字斟句酌,可我说的是事实。取灯你也大了,我说的是这个理儿。人做事,只要几厢情愿,不损人利己,没什么不能做的。可话又说回来,天下我最敬重的人是谁?还是我哥哥向喜,向中和向大人,别无他人。这不,这新房子里我不挂中堂,不挂那些风花雪月的对联,不供奉关二爷,我就摆我哥哥的相片。”

向桂说话从沙发开始,像打开了话匣子。向桂一旦打开话匣子,是不给别人留有说话机会的。这性格和哥哥向喜正相反,好像他们的爹娘把说话的本事都给了向桂。

向桂说个没完,向文成只好继续注意这新房子里的一切。向文成已经看见了向桂说的相片,他感到震惊不已。原来摆在迎门条案上的向喜的相片有半人高,那是向喜刚升任旅长时的戎装留影。这时的向喜,肩上斜披着授带,帽缨子像一把扫帚。他一只手攥着狮头刀的刀柄,另一只手垂在裤线上;马靴很亮,在相片上还放着丝丝缕缕的光。这张相片笨花家里也有一张,只有书本大。现在向桂将它再次放大,且专门订做了一个紫檀木镜框。相片摆在条案,实在应该叫供奉了。围绕这张相片,旁边还众星捧月般的挂着向喜的一批小相片,有戎装的,也有便装的。向桂专爱搜集向喜的各式相片,每次从外地回家前,就把向喜挂在墙上的相片往下摘。摘下一张就对向喜说:哥,这张我拿走了。又摘下一张又说:哥,这张我也拿走啦。向喜知道向桂的心思,就说:拿回家留个纪念可以,可别净拿着相片到处显摆。向桂说:就是个纪念呗。可他心里说,显摆不显摆,反正是个证明。什么证明?身份的证明。向桂不仅拿向喜的相片,还拿向喜的名片。兆州人管名片叫片子,向桂把向喜的片子摆在办公桌上,摆在条案上。遇有显要客人要交换名片时,向桂故意东找西找一阵,末了托出一张向喜的片子说:“我的片子一时抓挠不着了,就拿我哥哥这张吧。”客人拿起向喜的片子看看,心里说,这张比你向桂的分量重:

向中和,字谦益,陆军第十三混成旅旅长,少将。

向中和,字谦益,直隶总督府咨仪官。

向中和,字谦益,吴淞口要塞司令,中将。

向中和,字谦益,浙江全省警务处长。

还有连向桂自己都分不清哪张是哪张了,他信手摸一摸,摸到哪张是哪张,哪张都比自己有分量。

向文成看到父亲的相片,觉得父亲的脸色很不高兴,仿佛他正在埋怨他们一家人一样,受埋怨的也有向文成。他觉得父亲一定在说:我可不是给你们做生意当幌子用的,裕逢厚也不是向桂一个人的,那是向家的。

小妮儿领着一个女佣上楼,女佣手里托着一个茶盘,小妮儿替她提着一只茶壶。小妮儿弯腰给家人摆碗倒茶,她今天穿一件紫缎子旗袍,袍子紧身,卡腰,使小妮儿很不自在。她困难地弯着腰,两条腿紧并着,倒茶时一曲一曲的。

用人为客人分送完茶水,又端来几碟瓜子、点心和糖果。向文成想,我叔叔的做派是有别于笨花人了。盛情难却,向家人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其实向桂今天还另有计划。他早就知道今天侄子带领家人进了城,在福音堂参加梅阁的洗礼。消息是一位教徒韩先生告诉他的。韩先生是向桂的生意伙伴,在县棉产改进会任职。这棉产改进会从前是日本国为使当地人种植优良棉花,使棉花质量符合日本国的需要而设立的,近年来这个改进会又开展了许多与此有关的业务,比如把日本产的肥田粉(化肥)、洋泵(抽水机)廉价卖给中国棉农,促其棉花丰产。韩先生就是在推广这些产品时与向桂相识。后来裕逢厚还成了日本国在兆州的代理商号,这样,原来单纯的轧花业务就扩大成了多种经营,裕逢厚随之有了新的发展。向文成对裕逢厚的经营方针是有异议的,他曾对向桂力陈自己的看法。他提出,当国人都在一浪高过一浪地抵制日货时,裕逢厚不该反其道而行之。但向桂自有主张,他说,咱和日本人做的是生意,他公卖咱公买,这有什么不好。结果谁得了好处?咱中国人,咱兆州人。咱南岗地里用水车浇地浇不上水,你换一台洋泵试试。一台洋泵少说也得顶五挂水车。肥田粉那物件,上到哪儿哪儿肥;洋泵的水头就是比水车猛,莫非这还能有假。向文成听着叔叔的话,没有再作坚持。他想,你是裕逢厚的经理,我是世安堂、春蕾书店的经理,走着看吧。自此他就很少来裕逢厚。向文成不再干预,向桂更加我行我素地经营着裕逢厚,盖着自己的小绣楼,并和韩先生继续交往。

向桂和家人嗑了会子瓜子儿,冷不丁问向文成:“文成,刚才在福音堂看见韩先生了没有?”

向文成说:“先前听说过此人,一直还不认识。”

向桂说:“他可是个正儿八经的教徒,每礼拜比到。福音堂那个募捐箱子 里,属他仍的钱多。人家早就受过洗,人家刚才来过,说在教堂看见你们啦,大概全福音堂的信徒里就他一个人穿西服。人家也不吃教堂里的米面馍馍粉条菜,做完礼拜就走。”

向桂一提有个穿西装的人,取灯就说:“对,坐在座前边,我看见了。”

秀芝说:“手里还领个小孩。”

秀芝一提小孩,有备也想起来了,刚才有备在台上演摩西时,那个小孩还往台上扔土坷垃,小孩旁边有个穿西装的人。那个人倒是挺董事,净小声说那个小孩,不让他在下面捣乱。

只有向文成没有理会什么穿西装的韩先生,他眼神儿看不了那么远。

向文成看不清韩先生,韩先生可知道向文成。向文成在兆州一方行医,遇事又靠前,长相又好认,所以认识他的人就格外多。刚才韩先生就认出了向文成。他从教堂出来,路过向桂家时,特意告诉他说,你家里来人了,说不定一会儿来看你。向桂为了迎接家里人,才又把自己做了一番精心打扮。

向桂打扮自己,对向文成倒无所谓,从小一个锅里抡马勺,谁还不知道谁。向桂针对的主要是取灯。取灯虽然也是向家的人,可是第一,她不常来;第二,她是来自城市。他这个当叔叔的怎么也不能让这位保定侄女看出土气。他精心打扮自己,还要把今天的家人团聚进行得有声有色。喝茶吃点心是个小序曲,他还要用兆州城最具档次的饭食招待家人。吃完饭,他还准备请家人去参观新开张不久的裕逢厚分号。开始他把兆州的饭馆都想了个遍:义春楼,同和轩,又一勺越想越觉得那些土地方现时已配不上向家人。店名再好听,无非是油脂麻花的八仙桌,油渍麻花的青砖地。还不如就在自己的新家里招待家人。他决定在楼下客厅里摆桌,让下人到饭馆去叫菜,他制定菜单让下人按着样儿去叫。就在向桂和家人高谈阔论的时候,楼下已经忙碌起来。几个下人端盘子抱碗的,几家饭店的伙计也早就提着食盒出出进进,小妮儿这时也已经到楼下充任指挥去了。

向桂和向文成又说了会子家长里短,就开始把谈话重心偏向取灯。他问取灯来笨花以后生活习惯不习惯,又问她还打算不打算回保定。说取灯肯定睡不惯土炕,他正准备给她买一张钢丝床。取灯说,她一切都习惯,而且越来越习惯,她告诉向桂千万别买钢丝床,说她在保定时就愿意睡硬床。说,保定是家,笨花也是家,她准备常来常往。向桂和侄女说着话,不时拿个小梳子梳自己的背头,梳梳头又去抚弄自己的领带。他的抚弄领带引起了取灯的注意,取灯发现叔叔的领带打得不对劲儿,像是胡乱系在脖子上的,领带的下端还被裤腰带绑住。取灯是个爽快人,她想叔叔既然穿着讲究,就应该讲究到家,可别叫外人看出向家人穿衣不三不四。她决定把自己对穿着的了解告诉叔叔。

取灯壮壮胆说:“叔叔,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说的不得体也不要怨我,这事只有自家人才告诉自家人哩。”

向桂说:“取灯,我虽说没有看着你长大,可也是你的亲叔叔。这向家除了你爹亲,就是你叔叔我亲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秀芝听取灯要和向桂说事,就说:“你们爷俩儿说事,我和有备去楼下看看吧。”

秀芝要走,向文成也站起来。取灯说:“不用,自家人,也没有大事,说的是叔叔穿衣服的事。”

大家一听是向桂穿衣服的事,又都坐下来。

取灯说:“叔叔,我觉着你的领带系得不对,你解下来我帮你系吧。领带是西装的画龙点睛之处,我们学校有专门学家政的女生,是她们教给我的。”

向桂一听说是他的领带的事,也不计较,呵呵笑着就把领带拽了下来,一边对取灯说:“这穿衣服的事还真得学。全兆州城,要不是自己人递说,谁敢提醒你叔叔,嗯?”

向文成说:“这倒是。”

取灯把向桂的领带在手里挽来挽去的给向桂作着示范,有备也在一旁仔细观看。取灯演示了一会儿,向桂接过来,学着取灯的手势却怎么挽也不成款。有备就在心里说,还不如我哪,我早就看会了。

折腾了半天,向桂终于学会了系领带。他把领带套在脖子上,干脆不耻下问,又向取灯咨询了一些穿衣戴帽的事。取灯就拿向桂今天的衣服打比方。她说:“比方说,叔今天穿棕色西服不应该系绿色领带;穿黑皮鞋呢,就不要穿白袜子,特别是袜口松的袜子,叔坐下一搭腿,袜靿儿快褪到脚面了,从裤脚管那儿看,很不雅观。”

半天没说话的向文成就着取灯说西服,也开始对西服发表个人见解。他说:“穿西服好是好,人显着精神,但最容易着凉,西服护不住胃。为什么日本人发明的胃药多?就因为得胃病的多。为什么日本人得胃病的多?就因为穿西服的多。”

向桂说:“什么事叫俺侄子一说,你没个不笑的。从小就是这个脾气,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改不了。看你儿子有备就不学你,这孩子的性格和你可不一样。”

向文成说:“现在还摸不清大了是个什么脾气。”

有备想,什么脾气我也不知道,不过准没有你们那么多话说,我爹,我二爷。

向桂的家宴在楼下饭厅举行。向桂把全兆州能搜罗来的山珍海味都搜罗来,海参自不必说,燕窝、鱼翅也有。一家人喝着北方的白酒,南方的老酒。向桂知道家里的女人们不喝白酒,特意让人从石桥镇烧锅买来几瓶黄酒。这黄酒是当地黄米酿成,酸中带甜,全家人都品尝了一番。有备也喝了两口,脚下像踩了棉花。

向桂说:“能喝的都喝吧,赶明儿咱家谁要成了教徒,想喝也就没有机会了。”

向桂说信教的事,主要是说给向文成听的。他知道侄子处事图新鲜,最近和山牧仁又交往过密,说不定明天也会去受洗。向文成知道向桂话里有话,也自不去领会、反驳。他喝着酒另有心思,他还是想跟向桂谈谈生意上的事。平时他对向家的生意从不计较,由着向桂经营,可他时刻没有忘记他也是裕逢厚的东家之一。眼下向文成和向桂已分成两股,但裕逢厚还是“老伙”的。

饭桌上向文成几次想张嘴,却又觉得不是时候。吃完饭,向桂马上提议领全家去参观裕逢厚分号,向文成终归没有找到张嘴的机会。

这裕逢厚分号已经不是花坊,它是南街上一个杂货商号。向桂引家人走进裕逢厚的板搭门,向家人便看见迎门货架上的货物陈列有序。布匹最多,还有羊肚手巾、洋袜子。向桂给大家一一介绍着商品,他亲手从货架上抱下一匹墨绿色织物说:“你们看这是什么?你们准说是布呗。是布,可不是一般的布。这是毛布,它的原料是澳洲毛。日本国专从澳洲进口羊毛,织成布,又把布往咱们中国推销。看,富士山商标。”向桂把贴在布上的贴纸商标指给大家看,商标上有一圈日本字,日本字围着一座富士山。

取灯认识布,她摸了摸那布说:“和凡尔丁差不多。”

向桂说:“薄,比凡尔丁可薄。凡尔丁是英国货,英国的老机器可织不成这么薄的物件。毛布做大褂、做裙子都可以,凡尔丁只能做西服。”

向桂放下毛布又拿起一打袜子说:“看,乍一看和线袜子差不多,错了,又错了。这原料是玻璃丝,它比蚕丝还细。这物件娇气,整天摘花看水的女人谁穿这个。推销不广,摆在这儿仅仅是个证明,证明兆州城里别人没有的物件咱裕逢厚有。”

看完玻璃丝袜子,向桂又领家人看肥皂、药皂、日光皂,看花露水,看玳瑁发卡取灯和秀芝捧场似的附和着。向文成似看非看第东张西望,有备觉得这些东西离他太远,他不看货架,只往街上看。

在侧面的另一只货架上,有件东西突然吸引住向文成的视线,这是一盏煤油灯模样的东西。说它像煤油灯,是因为它有一个和煤油灯一样的灯罩,可其他构造又大大有别于煤油灯。煤油灯是个直上直下的玻璃瓶子,瓶子里灌满煤油,瓶口以上有灯口,灯口上扣个玻璃灯罩(向文成爱擦的就是这个罩)。眼前这个东西也有瓶子,也有灯口,也有罩,可灯罩歪在一边,好似扣在一个壶嘴上。向文成从货架上拿下一个,在手里捧着研究起来。

向桂发现了向文成的兴趣,走过来说:“稀罕吧?眼下这是个稀罕物件。我让你们参观裕逢厚分号,其实主要是想让你看看这物件。走,咱爷儿俩到里屋吧。”向桂说着,把那物件从向文成手里要过来,领他走进里间柜房,秀芝、取灯和有备留在了外面。

向桂和向文成就着一张八仙桌坐下来。向桂把手中那东西又推到向文成眼前说:“这是一盏灯。什么灯?肯定不是煤油灯,煤油灯对咱们已经不新鲜。这是一盏植物油灯。我一说植物油你就明白。兆州人不懂,侄子你懂。植物油,无非是些棉花、大麻、油菜籽榨的油。煤油呢,属矿物。对于咱们兆州来说,植物油主要是指棉花籽油——花籽油。花籽油点灯并不新鲜,可花籽油加个罩子就不一般了。为什么?为了使花籽油充分氧化。花籽油一氧化灯就亮,就不冒烟。你看,你看,天下就是有能人,这能人又是出在日本。灯座上打着字,证明是日本国宫崎株式会社出品。韩先生说宫崎叫宫崎诚一郎,植物油灯就是他发明的。韩先生说,宫崎找机会还要见见我,说他来兆州不方便,约我去天津。文成啊,面对一盏灯,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么多话,都只为了这灯关系着咱家的事,关系着咱裕逢厚的前途。你以为咱裕逢厚卖的就是那几卷子毛布,几捆洋袜子,还有什么卡子、别针、针头线脑?才不是哪。咱要卖灯。”

“卖灯?”向文成不禁疑惑地看着向桂。

向桂说:“卖灯。咱这卖可不是小打小闹的卖,咱要大闹。我准备先直接从宫崎株式会社订他三十万盏。咱不经过中间人,宫崎在天津有办事处。”

三十万盏!向文成被惊呆了。他推开眼前的植物油灯,开始冲着房梁微笑。向桂了解侄子这个表情——看似笑,实际那是个信号:他是另有所想。那时的向文成有时笑着看天,有时看房顶,眼光是犹豫的。

向桂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是想说你叔叔在云山雾罩吧?”

向文成自言自语似的说:“植物油灯,这物件三十万盏”

向桂说:“咱爷儿俩今天谋划的就是这三十万盏灯。你当你叔叔平白无故地就得出三十万盏这么个天文数字?我在生意场上也算混了一阵子啦,进货数字哪儿来的?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以笨花村为例,全村三百六十户,点得起灯的有三百户。点得起煤油灯的也就是三十到五十户,其余二百五十家点花籽油。要是把这二百五十盏老式花籽油灯都叫他换成宫崎株式会社的植物油灯呢,单只笨花就有二百五十盏的销路。你又说了,他们买吗?他们买。他们为什么买?这灯亮,不冒烟,耗油比老式油灯还少。单只一个灯钱哪儿省不出来。再说这五十户点煤油的,就说咱家吧,一灯煤油点三两天。要是换了花籽油点呢,一灯油还是点三两天,可成本少说也能降低一倍。文成,你的脑子比你叔叔好使得多,这账你应该替我算。刚才我才说了一个三百六十户的笨花村,咱兆州有多少村子?二百大几十个吧,咱的生意瞄准的还不是一个兆州,宁晋呢,元氏呢,栾城呢”

单从生意上讲,向桂的一席话无可挑剔。向文成想,叔叔到底没有白在生意场上混,货源和销路不就是买卖人盘算的根本么。如此说来,三十万盏植物油灯倒是不愁销路。当然,叔叔还没有给他亮明其中的利润,不过可以想出那一定是个可观的数字了。但是此时此刻,向文成想的是宫崎这两个字,这个日本意味很深的姓氏,让他想到了其他。

向桂见向文成还是只笑不说话,便说:“文成,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件事和你平时的主张有违背,抵制日货,你和甘子明带领学生也在县里闹了一阵子。可咱提倡的是点灯省油,莫非这灯里也有毒啊。人家宫崎也没有政治背景。”

向桂从植物油灯到底先引出来政治。向文成终于说话了。他说:“叔叔,你知道华北自治1的事吗?你知道咱河北出了个冀东政府吗?”

向桂说:“倒是听说了,咱和这有什么关系?”

向文成说:“日本人推行华北自治,在冀东搞政权,是继‘九一八’之后的又一个行动。你注意一下,配合华北自治,有多少日本货涌进中国:毛布,玻璃丝袜子我知道的还有‘蝇必立死’‘味之素’‘胃活’都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都是随着华北自治进入中国的。”

向桂说:“我知道你下边该说侵略了,人家宫崎发明植物油灯也成了侵略?”

向文成说:“并非。可你担保日本推行侵略政策,不利用经济渗透?我爹可净给我写信,让我遇事多给你一块儿分析分析。”

向文成举出向喜,实际是对向桂的一个警告。哪知向桂并不理会这“警告”他说:“我知道咱爷儿俩说话投脾气的时候少。不过我买灯、卖灯的主意已定,你就等好吧。家里的院子都得翻盖了,刚才我说到洋泵,现时咱这两院里浇地连洋泵都不趁。”

向文成没有再和向桂争论,他已感到制止叔叔卖灯是不容易的。他想现在应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向文成和向桂在门市上告别,虽然两人的情绪都有不快,向桂还是要把今天的团聚弄得有始有终。分别时他一定要家人在货架前敞开儿地挑礼物,小妮儿劝秀芝和取灯选了不同花色的毛布,有备挑了一双球鞋。向文成说:“我就拿盏植物油灯吧,回去做做试验。”

1。华北自治:指1935年由日寇策动的,旨在脱离中国政府管辖的华北五省“自治”运动。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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